颇如。

君子矜而不争

【LK】难解西风意 6(仙侠au)

前文指路:0-12345


6


墨白是只狐狸,按理说狐狸都是聪明的。但是他委实年纪太小了,又涉世不深,便很容易被人猜透心思,更何况是生来会揣测人心的玉玑子了。


“谢谢师父。”小狐狸谄媚地蹭了蹭玉玑子的手背。


几乎是下意识地后躲了一下,玉玑子发觉那只小狐狸的毛有些软,柔软的毛蹭在手背上痒痒的,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,但又让玉玑子觉得很温暖。将茶盏端起来,玉玑子斜睨了小狐狸一眼,道,“你无需叫我师父,我也不打算收你为徒,我一个人行走世间惯了,与你便只是缘分一场罢了,但于修行一道,我倒是可指教你一二。再者,东北角的偏殿叫问道,你若是有些闲暇,又或是修行中有什么阻碍便直接去那里翻看典籍吧。另外,你自此便住在偏南的琳琅轩吧,那里我铺了不少暖玉,适合你这修为不高,主意不少的小狐狸修行。”


墨白觉得自己被嘲讽了,可是他又没什么可反驳的。他蹭了蹭玉玑子的手臂,发现玉玑子向后躲了一下,他便得寸进尺地凑近玉玑子,而后又蹭了玉玑子的手臂一下,然后他能明显的感觉到玉玑子收回了放在桌上的手臂。


玉玑子不习惯自己蹭他。小狐狸忽然得出了一个一招致胜的法子。


玉玑子与他道,“我白砚宫成精的花草植物不多,只有院子里的那朵栀子花也是个有主意的,待会儿你随她在宫中随便逛逛吧。”他站起身来,向宫内一角看过去,“栀子可在?”


他言罢,便又一朵洁白的栀子花从角落里飘过来,飘到玉玑子掌心上,花芯朝着玉玑子,花瓣在风中摇曳生姿着,“栀子自然是在的,尊上这是又捡来一只青丘的小祖宗?”


“他叫墨白。”玉玑子答道。


“真是个好听的名字。”多愁善感的花儿忽然感叹,小狐狸瞪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那朵花儿,他实在听不出这名字有什么好听的,紧接着他便听栀子又道,“栀子也像要个得体的名字。”


她这样说,小狐狸方才明白这朵栀子花就叫栀子,还是玉玑子亲自给赐的名字。按理说,这么一个既没营养,又没内涵的名字是不需要赐名的,毕竟栀子花就应该叫栀子的,可见玉玑子是个多么不会起名字的人,他需要感谢一下玉玑子没直接赐他个小狐狸的名字,否则他以后就算逃回了青丘也是混不下去的。


自此墨白便在白砚宫住了下来,只是平素看不到玉玑子,偌大清冷的宫殿里也只有他和栀子两个精怪在。而且那栀子有些孤芳自赏的性子,不爱搭理人便罢了,她若是心情好了还会讥讽你几句。小狐狸虽说是个机灵的,但是比起栀子这种毒舌的是要嘴笨许多的。他一次两次说不过栀子,便会忍气吞声一些时日,只觉得这次是自己的状态不够好,等着下次拿出百分之百的战力再和栀子一决雌雄。只是百十场的这么输下去,墨白也不得不蔫了下来。


“尊上修得是多情剑道,故而喜欢收留些小动物,可又因为他修得是多情剑道,所以他从不收徒弟,也不和任何人过分的亲近。”栀子招展着身姿,洁白的朵儿还染着山巅的露华,她道,“你莫要以为尊上对你好,其实他对谁都好,对谁也最多是这么好。这道经总纲上记载,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,便是这个意思。”


栀子的话听起来是极为有道理的,可弯弯绕绕太多,墨白还是听不太懂的,只觉得她胡说八道,牙尖嘴利得太多。


往后许多年,墨白懂得了许多道理,懂得这天地不仁的意思,也悟了大道无情的道,可惜为时已晚。这世间大多道理就是这样的,待我们真的懂得某个道理的时候,便是深受其苦的时候。那时心中总是叹着若是早些知道就好了,可这世间哪有若是早些的道理。


“上古吗?这有些久远了,我的记忆也不太清晰了。”


好不容易在白砚宫外的崖边看到喂鹤的玉玑子,墨白耷拉了许多天的脑袋才算真正地抬起来。一双桃花酿似的狐狸眼亮晶晶地看向玉玑子,在他脚边打滚,缠着他给自己讲经卷上上古传说中的故事。玉玑子是个极好说话的人,至少墨白是这么认为。玉玑子总是这样,风轻云淡的,温柔也亲和,他弯下身抱起雪白的小狐狸,便就给他讲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。


“听栀子说,师尊生于少昊帝治下,是亲眼见过天柱断绝的。”


白砚宫修于山巅,是常年冰封的,这里少有绿色的植被能生存,那栀子是万年难见的奇姝,又依着偏南的琳琅轩而生,故能长久。便也因为栀子是长在琳琅轩外,墨白是住在琳琅轩内,故而两个精怪时常会见那么一面,也不免生出些龃龉。


玉玑子抱着墨白向偏南的琳琅轩去,那三四只被他喂养的仙鹤也跟了进来。墨白以前是见过这些仙鹤的,但是他从没见那仙鹤进入过白砚宫。白砚宫太冷了,冷到风雪从骨髓处滋生,冷到冰霜铺满了血液,冷到生灵无处可依,哪怕是仙鹤都忍受不了这里的寒冷。可是这些仙鹤仍然不时飞到白砚宫外的崖边,好似专门在此等着玉玑子投喂。可惜的是他们和墨白一样,都极少能觅得到玉玑子的仙踪,只能无期地等待着。


将墨白放在琳琅轩的石桌上,玉玑子水青色的宽袍随意的一挥,琳琅轩的暖玉便以石桌为中心铺了一圈,仙鹤们也三三两两地以四象位整整齐齐得围了一圈。


“这群仙鹤都是些开了灵智的,知道尊上要传道,便都不惧这白砚宫的严寒,一个个都围了过来。我倒要看看,余后百千年,是哪一只得了道,修成了仙。”栀子历来是得理不饶人的,他平素见不到这些仙鹤,今日见到了,大抵是开心的,但又因着脾气如此,开口便都是讥讽的言辞,墨白便也见怪不怪了。


“趋利避害是本能,并非需要开启灵智。”揉了揉墨白雪白的毛发,玉玑子弯眉笑了笑。


“那我要羡慕他们的机缘了。”栀子又叹了口气。


这世上很多的精进求的就是一场造化,求的就是一场机缘。


“我生于黄帝胜蚩尤的第四年,当年涿鹿之战我无幸亲眼见过,阪泉之战更是少有听过,我的长辈对这两场战争多有避讳,我所知道的也都是经卷中看到的,自然也不好说与你们听。而我真正经历的第一次上古诸神之战,便是共工与颛顼争帝的那场大战。那场天柱断绝,天崩地裂的大战。”


“乾荒那,”他言语忽地一顿,似是想到什么,抿嘴笑了笑,又道,“真是个遥远的名字。乾荒是黄帝轩辕氏次子昌意之子,年少素有才名,辅佐少昊帝为政,后来少昊帝以身证天道故去,他成为了下一任的天下共主。可到了颛顼主政的时候,东夷衰微,共工所在的神农氏一族崛起,这天下共主的位置便有得一争了。这世间之事历来如此,若是相安无事还好,要是平衡一旦瓦解,面临的便是一场恶战。共工氏与乾荒争帝,天下便迎来了自涿鹿后一百年的又一次大战,只是这次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惨烈。虽说所伤之民比不得百年前的那场,可谁知道共工氏他竟一怒之下撞断了不周山。不周山崩塌之前,还没人知道这是天柱,成圣之道都依赖这道天之柱石。可它终归是塌了,致使天陷地裂,天降天火,地涌洪水,妖兽横行,百姓罹难。不过也许是天道使然吧,女娲因此证了天道成圣。人不长久,可道长久。”


他说,“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”


“墨白,你看。”他指了指栀子依存的一块石头,那石头比墨白的本体小了那么一圈,但也只是一块石头,不名贵,不是什么稀缺,或是漂亮的石头,更没经过什么雕琢,若不是它是白砚宫内唯一的一块石头,它可能不起眼到墨白千百次路过他身边却不曾有一次会为它驻足。可它已经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了,仍然没有引起墨白的半分注意。墨白不知道,为什么玉玑子会突然指向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,他只听得玉玑子继续道,“那是枚不起眼的石头,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白砚宫中,更……”


“它是三百四十七年年前昆吾君拿来给我挡风的。”栀子忽地打断他的话。


看玉玑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,墨白思忖着玉玑子想以石喻人的,可那栀子是个不长眼色的,在这么个严肃的时候岔开话题不说,还让玉玑子丢了脸面,这着实是不应该的。


“原来是昆吾君带来的。”玉玑子干扁扁地应承了一句,才道,“墨白,你可愿与我赌一场,赌我与这石头谁更能长久?”


严格意义上说,人是不会比一个石头长久的,只要没人碰这块石头,它就会千年百年的伫立在那里,而人呢,无论是什么大能都有坐化的那一天的,人定然是不会比一块石头长久的。墨白想着,只要我保护得好这块石头,它便会长长久久的,说不得墨白还能等到这石头成精来给他自己送终。


眨着桃花酿般的狐狸眼睛,墨白冲玉玑子点了点头,“我与你赌,我赌石头会更长久。”


“好。”玉玑子点了点头。


年轻时,我们总是争强好胜。墨白抬手摸了摸眼角,年少时的事情总会夜半入梦,也总会惹湿眼角。他缓缓将目光投向琳琅轩外的那枚石头上,它果然千百年如一日地立在那里,即使风雨侵蚀,即使凌渺峰经历过生灵尽陨,它还是伫立在这里,平静而又普通。如果不是旧事入梦,墨白可能不会注意到它。


它那么平庸,那么普通,可它仍然停留在原地。


我好似是赢了,可我又觉得自己输了,输得一无所有。


小白老虎一如既往地从琳琅轩的大门滚出来,他热衷于打滚,墨白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不过墨白捡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只滚了满身泥的小白老虎。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小,和一只小猫崽没什么区别,要不是他第三只眼的周围还能模糊地看出是个王字,墨白就直接当做抱猫一样把他抱回来了。谁知道把这只小白老虎洗干净之后才发现这不知是一只小白老虎,还是一只天生灵力充沛,且天生三瞳的金瞳白虎。


“你又偷懒了?”墨白眨了眨氤氲着雾气的眸子,将所有的涌出的,或是留在眼眶中的泪水尽数逼回去,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石凳,让小白虎趴上去,小白虎是个极聪明的,便也老老实实地一跃跳上了石凳,老老实实地在石凳上趴着,他第三只眼除特殊情况外素来是闭着的,这时便是两只琥珀色的虎瞳看向他。墨白问他,“昨日教到哪里了?”


“昨日说到天柱断绝,女娲补天,颛顼称帝,经帝喾到唐尧。”小白老虎一五一十地回答道。


“陶唐氏称帝之后,有虞氏辅佐唐尧,将四支大族封往西南大荒处镇守,为震慑外族,故将其传成流传至今的四凶。称‘颛顼有不才子,不可教训,不知诎言,告之则顽,舍之则嚣,傲狠明德,以乱天常,天下之民,谓之梼杌’,‘缙云氏有不才子,贪于饮食,冒于货贿,侵欲崇侈,不可盈厌;聚敛积实,不知纪极;不分孤寡,不恤穷匮。天下之民以比三凶,谓之饕餮’,‘少昊氏,有不才子,毁信恶忠,崇饰恶言,天下谓之穷奇’①,‘昔帝鸿氏有不才子,掩义隐贼,好行凶慝,天下谓之浑沌’②其实这四凶不过是这四个族裔的图腾罢了。”


“少昊氏的图腾是穷奇?”小白虎歪着脑袋问他。


“少昊氏是少昊帝玄嚣所在的部族,少昊帝被封为白帝,镇守西方,西方神兽是白虎,自然他所在的部族便会以讹传讹成穷奇。”墨白答道。


“难道穷奇不是真的吗?”小白虎颇为认真地看向墨白。


“自然是有过的,他与你很像,本质上是一只白虎,只是他肋生双翼,还有一对金色的龙角。”


“那师尊见过真正的穷奇吗?”


“不曾。四神除你这只小白虎以外,我也都不曾见过。”


“我们族都是白虎,等到哪一日,我带师尊去看看吧,一处山谷里便有百十头之多。”


“那也有百十头生着第三只金瞳的白虎?”见他模样甚是认真,墨白便不由地打趣道。


“我,我生来就不太一样,我有三只眼睛,他们说我是异类,不愿意与我玩,我只能自己独自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玩。”耷拉着白色的脑袋,小白虎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迷了些。


墨白叹了口气,他算是知道这只小白老虎为什么喜欢打滚了,不过幸好现在改了性子,没有直接在泥潭里打滚。墨白摸了摸小白老虎的脑袋,道,“这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,所有与他们不同的他们称之为异类,而这种异类的认识让他们心生恐惧,恐惧就会让他们生出排挤的心思,而排挤会引起反抗,防抗则会滋生恐惧,恐惧之后便又是排挤,周而复始,循环反复,致使最终那些人忘记了他们是因何而惧怕的,他们是惧怕反抗,还是惧怕他们眼中的不同。穷奇之所以被许多人搜惧怕,便是因为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白虎,那是一只肋生双翼,头生金角的白虎。”


“可我们白虎一族还是很崇拜穷奇的,因为他很凶。”


“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敬畏,敬源于畏。”


“可我还是想亲眼见到一只穷奇的。”飞流叹了口气。


“那今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墨白安抚地摸着小白老虎的皮毛,他道,“讲一个叶公好龙的故事……许是你听完后,就不再想见穷奇了。”


后来,飞流没听完这个故事,又或许他听完了这个故事,他只是太困了,趴在石凳上便见了周公,而他在梦里真的见到了一只穷奇。它与墨白形容得一般无二,那是一只皮毛雪白发亮的白老虎,肋间生着一双黑色鸦羽般的翅膀,它黑白分明得有些怪异,可额上的那一对金色的龙角却更加的狰狞可怖。它睁着一双金色的虎瞳看向飞流,白玉似的两只獠牙几乎比飞流的一整个虎脑袋还要大。可它没有朝飞流怒吼,也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,他只是看着飞流,金色的瞳仁中仿佛又泪,那么哀伤又那么欣喜。


可为什么哀伤和欣喜会同时出现呢?


飞流想伸手去够那只穷奇,可他伸出的是没有成人巴掌大的虎爪,他碰不到那只穷奇,他觉得很难过。他面前的明明是凶名传遍洪荒的穷奇,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,他只是觉得难过,也觉得有些亲切,更有些和穷奇相仿的欣喜。


“你是谁?”墨白问他。


而回答他的只有震天般的嘶吼。


“我知道你应该是只穷奇,我也是魔障了,竟然问你是谁。你看着真威风,真好看。我叫飞流,是一只白虎,就是很普通的那种白虎,一点儿都不威风,还因为额上莫名其妙地生了第三只眼睛而被同类欺负。”他忽地自己没完没了地道,“但你应该也有个名字的,就像我是金瞳白虎,你是穷奇,我叫飞流,你应该也有一个名字的。你叫什么?”


穷奇远远地看他,金色的瞳孔中映着一只金瞳白虎。


忽地,飞流听到一个声音如洪钟般在他耳畔炸开,那声音洪亮而悠长,仿佛九天的罡风不停地在飞流耳畔回响,“熙。”


飞流愣了一下,他反应了许久才弄明白这是穷奇的声音,而穷奇在说什么?他为什么听不懂,也没听明白。这是穷奇的名字吗?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熙,是哪个熙?东西南北的西,还是溪水的溪?


“我叫飞流,因为……”


飞瀑如白练自东南山峰落下,流入东方的琼泽之中,据说,那里的水来自西荒昆仑,源自西王母的琼浆玉露,所以琼泽的水是甘甜的,连风都飘荡着甜丝丝的味道。


“如白虹坠渊,如飞流入泽,天地间你便是又一个造化。”


“飞流,飞流,醒醒了。”有人在揉他的皮毛,飞流觉得自己有些痒,尤其是肋骨的地方,难道是他要长出一双翅膀了,一双穷奇那样的鸦羽一样漆黑透亮的翅膀。可是他又不是穷奇,他怎么会有一双翅膀呢。飞流眼睛还没睁开,人倒是先不开心得紧,他恹恹地睁开一双琥珀色的圆滚滚的虎瞳,直视着墨白。墨白被那双眸子看得心悸,下意识地躲了一下,“你若是再不起来,便又睡过去一日了。”


“师尊,我刚才梦到穷奇了。”飞流忽地清醒了些,金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墨白,“和您形容得一模一样的,白虎,生双翼,还有一对金色的角。它说,他叫熙。”


“熙,熙?”抓着小白虎皮毛的手一紧,疼得飞流嗷嗷直叫,从石凳上滚下来变成了人身,他揉了揉自己的腰,侧过头看向脸色大变的墨白,墨白从没有这样变过脸。可墨白现在的神色让飞流有些迷惑,那是一种没来由的,不可抑制的恐惧,仿佛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了,他来势汹汹,他避无可避,他势不可挡。


彼时飞流不懂,这东西叫做宿命,它来了,便是携着避无可避的锋芒而来。


“这一天还是来了……”


①: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

②:《史记·卷一·五帝本纪第一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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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日子出去旅行,西北真的是画风很浑厚的地方,然后我回来就过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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